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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范公涅盘(2 / 2)

毫无疑问的是,范仲淹没想过要结党,也没想过要怂恿或唆使他人与自己抱成一团去对抗吕夷简,可问题在于他虽然没有这样想和这样做,但他的仰慕者和追随者却把这一切给变为了事实。简而言之,范仲淹没想做大哥,但一群小弟却把他认作了大哥,他没想过要开启北宋的党争之祸,但他的所为却导致了北宋党争的发端。从他这一次重回京城开始,他的本意就只是想把他心目中的那个奸邪吕夷简给赶下台,于是这才有了后来他的偏执乃至是疯狂行为的发生。但是,世事有时候就是这样,蝴蝶只是想振动一下翅膀,但随后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自己所能掌控的。

我也不知道通过上述的这些讲述到底刻画出了一个何种形象的范仲淹?又刻画出了一个何种形象的吕夷简?有一点我得承认,对于这两个人我在主观感情上都没有憎恶感,但对于这一时期的范仲淹我是持否定态度的。此时的范仲淹并不是我们如今心目中的那个范仲淹,这时候的他是一个激进分子,是一个勇猛的战士,也是一个在心灵和思想上还没有挣脱和冲破自身局限性的儒者,尽管他的学问和见识都已经具有了足够的深度,但他还缺乏最后的那一丝能够将他内心世界和人生格局彻底照亮和升华的火花。

如果有人认为我的这些说辞严重亵渎和冒犯了先贤圣人范仲淹,那么我很抱歉,但我不会收回。如果因为一个人后来成了贤者,那么他这一生的所有行为就都不能去否定和质疑,或者说因为你喜欢或崇拜一个人,所以那个人的一切就都是神圣和庄严的,是旁人不可以触犯的,即使他曾经有错也是要尽力去避讳和淡化,那么再次请恕我直言,这便是所谓的狭隘历史观,也是典型的无脑人迷。

再来说范仲淹此时的苦恼。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这八个字是范仲淹在回复他的好友梅尧臣劝他少说话、不要乱说话的书信里的一句话,也是在后世被无数人对范仲淹顶礼膜拜的一句话。在说这话的时候,范仲淹自认为自己是在高举正义和道德的大旗在行事和做人,可为什么他当时却会被那么多的人所恼怒呢?到底是谁错了?他错了吗?他自觉自己没有错,可为什么他却会遭遇失败?难道这世道真的是被黑白颠倒了吗?可是,赵祯也不像是昏君啊!还有那个被他所敬重的另一位宰相王曾,这也是一个君子啊!可为什么王曾竟会容忍吕夷简这样的一个“奸邪”的存呢?而且,王曾为什么从始至终都没有站出来帮范仲淹说话呢?难道说王曾也是奸邪?黑与白,对与错,这世界不该是泾渭分明吗?难道说还有第三种颜色的存在?

带着这些疑问和苦恼,范仲淹在离京之前特意去拜会了王曾。在《宋史·王曾传》里记载了他们这次对话的主要内容。

范仲淹开门见山:“明扬士类,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独少此耳。”

这话是什么意思?范仲淹首先说了王曾身为宰相的职责,那就是要选贤任能,而且要敢于同邪恶势力作斗争。可是,王大人你尽管是一个圣德之人,但在这方面你好像不够合格啊!言外之意就是,你王曾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搞到吕夷简?难道你和吕夷简也是一丘之貉吗?

此时的王曾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经常和丁谓疾言厉色的狠角色——亦如此时的范仲淹,人生的积淀以及王曾的修为已经让他变得稳重了很多,也睿智了很多。他没有直接回答范仲淹的问题,而是说了一句好像有些答非所问的话。

王曾淡然回道:“希文同志,我请问你,夫执政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

闻听此言,范仲淹当场愕然,继而便陷入了沉思,最后他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只好施礼而回。在从京城赶往饶州的路上,已经是四十七岁的范仲淹一直都在细细品味王曾的这番极具深意的话。这是一道火花,一道足以将范仲淹以后的人生道路彻底照亮的火花,范仲淹此时要做的就是借着这道火花将其幻化成为一盏指引他前行的明灯。

夫执政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这句话到底有何深意?字面理解这话,作为掌握国家行政权柄的宰执之臣,这个人能够做到让所有官员都说他好吗?那些没有被重用没有获得升迁的人又该把他们的怨愤撒在谁的头上呢?

具体到吕夷简。他举荐了那么多人,这些人定然对他感恩戴德,可还有更多的人等着他的举荐,等着加官进爵,但吕夷简能全部满足这些人的要求吗?显然不能,那么他指定会招人嫉恨,你范仲淹以及你的那些自认为身怀经天纬地之才的朋友们是否就在此列呢?另外,你范仲淹如果做了宰相,那么你能保证没有人对你的用人和施政方针指指点点吗?可是,你会因为被人指责而什么事也不敢去做吗?当然不会,你会继续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事,那么你是不是又会因此而遭来更多的指责呢?那些人是不是会因此而更加对你心怀怨愤呢?他们会不会加大对你的打击力度以实现将你彻底打倒的目的呢?

对于这些问题,范仲淹当然无法回答。

就以此时为例,范仲淹你不是以正义和道德的扞卫者而自居吗?按理说你就该被所有人支持和拥戴,所有人都该汇聚到你的身边,然后一道扫清这天下的所有牛鬼蛇神,可事实呢?事实就是这黑白对错根本就没有界限,天底下的人和事都没有绝对的好坏与善恶之分,你范仲淹错就错在认了死理,没有学会用变通和辨证的方法和眼光地去看待事理,世间万物是永恒流动和变通的,凡事都无绝对。

说得更直接一点,王曾的意思就是说,吕夷简所做的一切不尽然都是错的,而你范仲淹所做的这一切也未必都是正确的。

再细品之,也不知道范仲淹在这一段急切想要冲破思想禁锢之苦的旅途上是否会体会到王曾这话的另一层深意:范仲淹同志,自古以来都是站着说话的人不腰疼,你不是宰相也就体会不到手中握有大权的痛苦,你就知道在或事,你就使劲地喷,可你有站在别人的立场和位置上考虑过问题吗?而且你这样喷人对国家和百姓又功劳几何?实干才能兴邦,嘴炮能吗?你身为开封知府,你真的就把开封城治理得井然有序了吗?开封城真的就是一片人间乐土了吗?吕夷简再怎么被你说的不堪入目,可他毕竟是在为国家和百姓做事,帝国事务千头万绪,他可是实实在在地在为国操劳,可你呢?你在喷他,而且近乎于无理取闹地喷,捕风捉影地喷,而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摧毁帝国的上层建筑,可然后呢?你又会盯上新上台的人,然后接着喷,接着摧毁,但你此时的职责是什么?你此时的身份又是什么?你在喷吕夷简的时候怎么不回头瞅瞅你自己的身后,你背后也有一大堆人在指责你啊!

最重要的是,吕夷简真的是一无是处的奸邪小人吗?你范仲淹真的就是完美无缺的君子吗?你说你想为国为百姓贡献自己的力量,可你真真切切地为这个国家和百姓做了什么贡献和实事?在这半年里,你有做过一件利国利民的事吗?换言之,范仲淹同志,你到底是要做一个为国家和百姓干实事的人还是就想当一个只知道指责别人的职业喷子?

一个人在即将完成思想蜕变和升华的那一刻是极致的痛苦和喜悦相互交融的时刻,当蔡襄和欧阳修等人在诗词歌赋和美酒佳肴的作伴下尽情挥洒自己那纵情流淌的不羁与狂放时,颠簸在前往饶州路上的范仲淹却正在经历思想的蜕变和升华这一痛苦又喜悦的时刻。在这之后的他才是我们如今所熟知和认识的那个范仲淹,而非那个嘴炮加喷子范希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从此以后,我范仲淹只专注于做人和做事,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常思己过,少言人非。

一代伟人终于在他四十七岁这年的被贬之路上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心灵的质变和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