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孩子不满乃是大人无德
陆青岚交还了祭祀的衣裳,连带着魏逐风手上的箭一起。
他形容昳丽,原本很适合玉凤婆婆给他套上的那类华而不实的装扮,再繁琐再冗杂的衣裳也都能凭借一种天生唯我独尊的诡异气质撑下来,骤然间把好衣裳脱下,流氓一般揣起两袖清风,神神叨叨眯着眼睛把大话向外一吹,活脱脱又变回了那个不着调、遇事就跑、只知溜须拍马的江湖败类。
由此可见人的可塑性真是无穷无尽,随时有待全新的挖掘。
折腾了一整夜,熹微时分已过,明晃晃的日头晒得陆青岚眼睛疼。
自从几个时辰前被烛光晃了一下,他视物的能力就变得很差,并时不时揉眼睛,眼角周围一圈都红得像极了一只迷途知返的兔子。
他克制地落后在引路的陈伯几步之后,平易近人地笑着回答一些简单的提问,可是每当他回头,极快地瞥了一眼确认干了坏事的小兔崽子是否还在时,眼里分明是没有丝毫笑意的。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高耸入云的台阶横在他们面前,郁郁葱葱的山脉遮住了向上仰望的视线,隐隐可见这长阶几千级的端倪。
“外客到访,请住明曲书院,书院中有位明顽夫子会接待二位。”陈伯提起这位夫子,眼中充满敬畏。
“您不上去吗?”陆青岚回身看着陈伯。
他与这位老伯相处的时间并不长,相较而言远远少于魏逐风,可是只要有他在,就不必魏逐风来客套地寒暄。他有着随便说些什么都能够让人信服的能力。
“求学之路艰难,书卷气金贵,村中适龄的学生平日念书时也是住在山上,一月才回家一次,我们这些只知种田的粗人就不方便打扰了。”陈伯捡回他已经不再发出光亮的花灯,摇摇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径自离开了。
凉风渐起,松涛阵阵,除去一两声鸟叫虫鸣,再也听不见其他响声。
陆青岚断了半截的袖子,被硬邦邦攥在手心里,揉皱成一团。
他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似的,明明近在嘴边的几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二人立于高山之下,万物都显得十分渺小。
“你说那些修仙的人,为什么都要住在这么高的台阶之上啊?他们平日里爬着不累吗?还是觉得只要住的高,就可以离天上的仙人近一些,到时仙法大成,不过就是一种精神胜利——”
“你从哪里听来的?”
“说书人,民间故事,数不胜数的八卦太极六爻……”陆青岚掰着手指胡说八道。
魏逐风不再理会他,一层一层开始攀爬高不可及的台阶。
陆青岚将笑收了回去,目不转睛望着脚下,仿佛没有一足之宽的台阶有什么传世之宝似的,装满了他的全世界。
他闷闷地捂住了半边眼睛,挡住了那边来的太阳,可是依然觉得瞳孔很疼。
“扑通——”他撞上了那孩子的脊背。
不对,不是他用几根手指,几句好话,就可以骗走所有倾慕和信任的人。
魏逐风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又毫无征兆地径自向前走,他问:“你为什么突然送我弓?”
“……我说了,给你做生辰礼物,过时不候,只此一次,往后再想和我要也没机会了。”
“为什么没有机会?”魏逐风的脚步不止,声音漂浮着忽远忽近,伴随着起伏的呼吸,听起来很平静,仿佛平稳地接受了这一切,也没有失望的迹象。
他唔了一声,为难地说:“我不会常去北巍都城,寨里很忙,离不开我。”
有理有据,值得谅解。
“我很忙,特别忙。”陆青岚闷闷地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
魏逐风平生第一次强求,不懂事且执着地说:“也还是离得开一段时间的吧,就像这一月一样。”
“可遇不可求。”陆青岚鼻尖耸动,忽地笑了一下,“如果有机会的话。”
话音刚落,魏逐风蓦地回过身,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死死咬住他,向前进了一步。
陆青岚猝不及防,立刻反射性后退,他踏下一级台阶,擡头仰望恰巧撞见魏逐风喉结微微一动,不自觉地全身发烫。
“如果有机会?”少年探身认真地问,眼底是一汪深潭。
不知道世人是否契机去注视一双蓝色的眼睛。
人们总是对与众不同充满恐惧,相似意味着同类,出众意味着背叛,这是魏逐风在一次次排挤和推搡中学会的道理。
他认为蓝色双瞳是异类的象征,并从未以此为傲,他也就不会知道这双包容湖水和天空的美丽眼睛清澈得让人不敢直视。
因为太清澈,望着他的人能从中窥见自己的倒影。
陆青岚不可能对着自己说谎。
他咬咬牙,佯装在说不必认真的玩笑话:“我一年抽两个月,一个月来给林霜寒扫墓,一个月跑到北边给你过生辰?想什么呢?我的时间,不是我自己能够决定的。”
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去和魏逐风谈未来。
可惜的是,他刚开始想,刚开始谈,然后悲哀地发现,再远的未来无法兑现,他连承诺多去敌都多看看小崽子都做不到。
他在和谁谈未来?
更遑论他几乎不敢细想,不能承受,不敢放任,隐秘的其他。
他是大人,他不可以,也不能够。
“我没有对你说过,其实这一个月,虽然有无数追击,无数刀光血影,很多道伤痕,但是我很开心,”他顿了顿,艰难地说,“特别开心。我从来没有试过,去不考虑别的我必须要做的事,只是单纯地走一条路,到达终点。虽然还没有到终点,但是快了。”
迟钝的刀口恍若凌迟,终于在一声令下后坠地。
要强且自负的人总是希望能将局势完全掌控,他们都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