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公交车格外拥挤,座位满满当当,连空余的拉环和扶手都没有。
陆之樾投完币,过道没位置了,他站在靠近驾驶座的地方。
司机时不时地看向后视镜,目光中似乎带着某种焦虑,直到有人嚷嚷着坐过站了,从人群中挤过来,要求立马停车,那种焦虑又变成了“看吧,我就知道”的坦然。
乘客气势汹汹地指责司机不懂变通,司机同样大着嗓门与他对骂,即便陆之樾戴了耳机,也挡不住高分贝的音量往耳朵里钻。
手机震了震,齐钧发来了短信:“跟你说,你爸去了趟机场,把你亲妈带回来了。”
陆之樾低眸看了一眼,没有回复,公交车再次驶过一个站台,那名与司机争吵的乘客却没有下车,喝了口水缓解口干舌燥,继续猛烈地输出。
也许只是为了享受吵架的感觉。
司机渐渐落了下风,嘟囔着“我还要开车没空跟你吵”,驾驶公交车拐向一座大桥。
乘客又说了几句什么,陆之樾没有听清,他正盯着窗玻璃上的一块年检标识,看着它在眼前动起来,旋转和交织。
突然间,一阵急促的鸣笛响起,伴随着司机的“再动方向盘我报警了”,陆之樾回过神,发现耳机线已经在混乱中掉下去,乘客皱巴巴的衣领正攥在自己手中。
“你……做什么……”那人强撑着气势地说。
面前的座位刚好有了空缺,陆之樾手腕用力,那名乘客像是瞬间化成了棉花般的材质,顺着这股动作躬身坐了下去。
“不做什么。”陆之樾松开他,弯腰捡起已经被踩得脏污的耳机,“你想死,但我还不想。”
司机仍旧心有余悸地表示自己要报警,后排的人纷纷附和,有人举起了手机拍摄,车门忽一打开,那名乘客想要逃跑,立马被两边的热心市民按住。
陆之樾绕开他们,下了车。
耳机已经不能用了,连通手机只能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也可能是手机出了问题——为了筹钱,他把新手机连同电脑和相机一起卖掉,换了个老式翻盖机。
其实本不需要走到这样的地步。
齐钧说他清高,自尊心旺盛,轴的要死,犟的像头驴一样……这么一看,他和陆兴州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面子买单。
齐钧的消息再次弹出来,实时汇报似的:“现在两个人正坐在沙发上,你亲妈在哭,你爸在旁边好声好气地劝着,啧啧啧,感情真好。”
感情好,也是。陆之樾漠然看着那行字,心中平静地想。
毕竟他们两个才是家人,血浓于水的亲兄妹。
早该猜到的。
和“妈妈”无比相像的“小姨”,同样姓氏为“陆”,每逢过节她发来的亲昵问候,毫无缘由的喜欢。
原来那不是毫无缘由,那也不是喜欢,而是愧疚。
那个“梦想成为一名音乐家”、将钢琴视作生命的温婉形象如同幻梦一样被击碎,襁褓中病弱的母亲的拥抱也是虚假,包括每一年除夕夜陆之樾都会前往的海边都是谎言。
现实是他的“妈妈”还活着,她根本没有葬在海里,“小姨”才是他的妈妈,她将他送给陆兴州抚养长大,当作一个慰藉,或者礼物,或者什么都不是,仅仅是送出去罢了。
陆之樾并不在乎被送出去的理由。
他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何不曾得知真相,为什么真相明摆在他们面前,却要用这通逻辑缺失、处处漏洞的谎话来欺骗他。
陆兴州实际上是很擅长撒谎的人吧,不然怎么会在与齐莉莉日复一日的相处中诚信尽失。
真正说起来,这件事情的真相并非陆之樾主动探寻,而是源于一场信任崩塌的吵架。
战火烧到他身上,仅仅是因为辩论双方都将他视为证据,却发现证据没有乖乖待在自己的位置上而已。
“我打电话问过乐团的人,今年的演出名单上根本没有小树的名字!七月十号和七月十一号那两天他人都不在桦海,可你是怎么跟我说的?”齐莉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以及浓重的失望,“你说他演出差点出了岔子,你接到他的电话赶过去安慰,你现在告诉我,你赶过去安慰的到底是谁?”
陆兴州安慰的到底是谁,陆之樾不得而知,那天他刚走进门,抬起头,两张神情各异的面孔齐刷刷朝他看来。
“小树,你告诉阿姨,你今年是不是没有参加乐团的演出?”齐莉莉的眼神里带着祈求。
“这个暑假你不在乐团,那你去哪里了?”陆兴州的口吻则是一如既往的诘问。
陆之樾承认自己争取到了夏令营的名额,也承认自己正在计划着别的打算,他马上就要高三了,迟早有一天要和陆兴州摊牌,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他这时候还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态度,婚姻经营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成年人的事情应该由成年人来解决。
所以,即便陆兴州的变心很可能是事实,他也没有立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他。
但齐莉莉在得知答案后崩溃了,她紧接着想起这些年来陆兴州不回家的无数个借口,有时候是酒局应酬,有时候是工作出差,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陆之樾。
她提起某个除夕夜,称陆兴州放着家里不管,和陆之樾“遵循旧俗”去了海边。
“我记得非常清楚,小树和鲁先生约定了排练时间,他大年初一就回来了,可你却在那边一直待着,你告诉我……你到底和谁待在一块?”
齐莉莉的声音引来了保姆的频频侧目,这时候,齐钧也塞着耳机走进门,边吹泡泡糖边走上楼梯:“今天不要做我的饭啊,有约了。”
陆兴州像是觉得在大厅里吵架实在荒唐,低声说了句“我们回房间,不要让孩子听见”。
齐莉莉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还打算拿祭奠前妻的理由糊弄我是吗?你每次说起这个自己不觉得可笑吗?你那个所谓的前妻要是真的被埋在海里,长裕也有海,你为什么不到那里去祭拜,反而不嫌路远地跑到桦海,还不是因为你在那里养了小三!”
各种照片从她手中扬起,落了一地,像是尘埃落定了。